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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城市,街道两旁法国梧桐的枝桠上冒出了鹅黄色的嫩牙,花坛里盛放着黄色的迎春花和紫色的
丁香,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氤氲着若有若无的幽香。步行道人们好象并不急于赶路,三三俩俩地漫步在这
份美好之中,悠然自得。公车上依然在滚动播放着那首《XX之夏》。从寒风呼啸的隆冬开始,这首弥漫着
咸湿海风味道的歌曲便很霸道地整日回荡在每一辆公交车箱里,乘客的无奈没人理会。除非你用纸团或驴
毛把自己的耳朵塞住,不然只要你上了公交车就得每天都要接受这首霸道歌曲的洗礼,从寒冷的冬天到温
暖的春天肯定还会延伸到炎热的夏天,该不会再回到冬天吧?歌词还算美好,但歌者的演绎实在跟我们这
座有着“浪漫之都”之称谓的城市毫无关系。我的天,饶了我们这些疲于奔命的老客吧!就算你是天王巨星,
成年就整这么一首歌硬往我们的耳朵里灌,叔叔啊大爷啊大哥啊,你不脸红我都会心跳。还好,从半开着
的车窗外飘来的清新空气让我暂时忘记了听觉的不适,稳稳地将车停靠在站台上。哦,忘记说了,我是一
名公交车司机。
乘客蜂拥而上。常年以来他们好象把这种无秩序习惯成了一种“秩序”,因为在他们拥挤推搡时即便是
掉了鞋子断了挎包带子甚至被“三只手”摸走了“挨封挨拍”也乐此不疲。我平静地望着他们,心中时常会掠过
一丝无可名状悲凉。最后一名乘客上得车来,理了一下自己的挎包背带,径直走到了车厢里面。他是个干净
体面的男人,我通过车内后照镜看到他很自然地手抓把手面向车窗站在那儿。他忘记了经过我面前时最应该
做的一件事:投币刷卡或是出示有效的免费乘车证件。我关好车门,等了几秒仍不见他有过来的意思,于是
从我略微地回转过我的身子。
“那位乘客,您好!您的车票呢?”我轻轻地朝他指了一下,声音友好地说。
“谁啊?我吗??是我吗?”他很吃惊地望着我。
“是的,乘客。”我坚定地点点头。
只见他略微怔了一下,然后疾步朝我走来。边走边从上衣口袋里掏着什么。然后一个紫色的老年人乘车优
待证便拄在我面前:
“这个不好用吗?不好用是吗?怎么还得给你打开啊?”他的情绪莫名的激动起来。
“当然好用啊,这是老年人应有的待遇啊”我回应他,依然微笑着。
“你凭什么叫我再给你看啊?刚才你没看到啊?”他离我很近,我甚至能看清楚他额头暴起的青筋。
“你上车的时候确实没拿出来给我看。”我语气平和。
“你没看见怪谁啊?你没看见是你无作为!你有什么了不起啊?你不就是个臭开车的吗?”他哪来的
这种冲动,到现在我都没搞懂。
“对不起啊,请您不要这么冲动,好吗?即便是您拿了,上车的人多我没看清,我再验一次有错吗?这也
是我应尽的职责啊。”我再次跟他解释。
“就不行!验什么验啊?!你算个什么鸟东西啊?你知道吗?你大爷我都73岁了。你侮辱你大爷我了!你
算个什么鸟东西啊?我根本都看不起你,知道吗?!”他情绪更进一步地激动起来,又接着冲我吼到:
“我他妈是你大爷!你算个什么鸟东西啊?你。”
“你有完没完啊,我验票难道有错吗?请你不要口出秽言。”我很理智地说。
“我怎么口出秽语啦?你侮辱你大爷了。你算什么鸟东西啊?臭开车的。我要去你们总站告你!”这位
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的手拿老年人优待乘车证的73岁的——我的大爷——的乘客依然情绪激动地朝我喊
着。
“好了好了啊!你看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冲人司机这样干吗啊?我们还急着回家呢。”车厢里有乘客表示
了对他的不满。
“他算什么鸟东西啊?我是他大爷!”他快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乘客,对后还是冲我嚷出了这句话。
“,,,,,,,,”我无言以对。
我缓缓地启动了车子,此时的街道灯火通明,一阵暖似一阵的春风温柔地抚摩着我们这座美好的城市。
而我的心却坠入了忧伤的海洋。我瞥了眼车内的后照镜,他--祈望做我大爷的人--正用一种如钢锥般的目光
恶狠狠地凝盯着我。我心里的迷惑再次如漫天的雾霾将我淹没。我和他素昧平生。我没有偷拿他的钱财也
没霸占他的田产更没欺负他的父母羞辱他的老婆。我仅仅履行了我的职责。他的愤懑到底缘何而起呢?也
许是他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每天都怀揣着愤怒出门?也许是他来人世一走已是73载而此刻却感到了生命的
无意义?我不得而知!一想到我每天像驴子一样毫无尊严地活着,心中的孤寂与哀伤便象秋风中的萧索落
叶般飞舞起来。我再次瞅了一眼后照镜,他的目光依然如无情钢锥直刺我的脊背,仿佛只有置我于死地他
才会得到某种让肾上腺活跃让久已萎缩的阳物再次勃起的快乐。我的大爷,你的痛苦我不懂!我一生善良
的老母亲如果看到了刚才车内发生的一幕,她一定会为儿子所受到的羞辱流下难过的眼泪。但是她绝对不
会去和他恶言相向。她一生都在告戒我要与人为善要怀揣一颗宽容之心。就在昨天,我的母亲还对我说:
“孩子,吃亏是赚便宜啊。记住了!”然而我的愤怒为何在此刻竟然象雨后春笋般慢慢滋长?我紧握方向
盘的双手为何在微微颤抖?我逆流而上的泪水几乎让我的眼睑崩塌。车窗外的景色依然温馨美好,缤纷的
霓虹灯伴着生机盎然的树木愉快地往我身后跑去。在必胜客门口的雨檐下一对年轻的恋人忘情地亲吻着。
正在等红灯的年轻姑娘带着耳机面露笑意。尽管她不合适宜地在四月略显料峭的春风里勇敢地穿起了漂亮
的短裙,但我还是在心里给了她最美好的祝福。我的大爷此刻一定还是坚定地把他的目光之锥刺在我的脊
背。我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鸟,大爷”这两个毫不相干的词语。其实“鸟”还有一种念法:diao,三声。
一个身上挂着一只饱经沧桑的老鸟的伪大爷(幸好他不是伪娘)用不屑一顾的腔调羞辱我为“鸟东西”,
在心理上我似乎应该可以找到原谅他的理由,尽管我还是很不情愿。但我的小鸟一定会比他的老鸟飞得更
高!这点不容置疑。我突然想起川端康成笔下被岛村下山时的脚步惊飞的那两只黄色蝴蝶,它们翩翩而去
融化在那个春天里。我可爱的大爷啊,你的鸟肯定飞不过这个春天了。我的哀伤油然而起。但是他一直对
我重复的那句--我是你大爷--却无法让我轻易释怀。从他激动的言语中,我似乎感受到他对有可能成为我
大爷的强烈祁愿。我的父亲一生忠厚老实,不善言语。他如果还在人间逗留的话,也得有90的高龄了。很
显然他想成为我大爷的愿望在年龄这个问题上就遇到了麻烦。多年以前听我父亲讲,年轻时他和哥哥一起
参军,在一场战役的前夕,他的哥哥--我真正的大爷--害了一场大病,被送回了后方老家。我的真大爷后
来闯了关东,往返于哈尔滨和沈阳间跑点小生意。没过几年,我真大爷再次罹患疾病,最终客死他乡。可
眼前这位祈望做我大爷的自称已73岁的男子莫非是我的真大爷转世了?就算转世属于无稽之谈,可是远在
天堂安息的我的父亲如果知道了他的祈望会有何感想呢?一个比他小近20岁的苦逼男在羞辱了他的儿子以
后,还竟然大言不惭地想做他的哥哥!而此刻我的忧伤似乎更加弥漫开来,就象不小心被碰到的油漆桶,
红色的油漆象有生命的动物一样肆无忌惮地流淌。他不仅羞辱了我,更是羞辱了我在天国安息已久的父亲。
车到A站,乘客陆续下车。我从后照镜里再次看到那张跟年龄不太相符的苦逼脸向我移动过来。
“我告诉你,我每天早上都在这站上车,从来没人看我的票!你算什么鸟东西啊,让你大爷生气?!”
他边从前门下车边扭头对我喊到,步履还算轻盈。
我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再次有些隐隐做痛。这种感觉很孤独很寂寞很无奈。我真的替他
惋惜,生活难道真的那么糟糕吗?就算是生活真的那么糟糕,那你为什么要把这种心情强加给一个陌生
的人?象个老流氓一样!我为他的女儿感到羞愧难当如果他真有女儿的话。我更进一步想,他不会有女
儿的,因为如此一张苦逼破脸怎么能孕育出如花如水的女儿呢?额的神啊!我朝着他仍不时回头的挑衅
目光,心里默默说到:“我年轻的大爷啊,您一路走好。有可能的话我会送您一程的的!”
多年以前听过一首歌叫《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当时的我曾不止一次被它感动。我突然有了
一个想法,我也写首歌吧,就叫《天堂里有我父亲但真没有免费乘车证》。我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不已,
差点落泪。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了,我会去我父亲的墓前祭拜。我会欣喜若狂地告诉父亲今晚我奇迹般
遇到我的大爷了,他依然身体健康精神矍铄,遗憾的是他那张苦逼脸我有些难以接受。还有当他开口
骂人时尽管吐字清晰但语气却透露出腐朽的气息。他的跋扈与暴戾绝对不是与生俱来的,我怀疑是因
为就在不久前,他那位又丑又老的情人象丢弃一条破衬裤般把他甩了的缘故吧?我一生与人为善的父亲
啊,您很难想象他是多么想做您的兄长!既然如此,今夜您就约他过去吧,您哥俩好好叙叙旧。他如果
去了,您就劝劝他不要回来了。有些东西在尘世多逗留一分钟都是对美好的一种无耻亵渎。那张破败如
枯树枝上随风飘动的肮脏塑料袋般的苦逼脸,我是再也不想见到了。他很有可能成为我多年以后时常反
胃的病根。
我离文明很近。我离文明很远。我只是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个。在大多数人还没能修行到放下屠刀
立地成佛之前,我愿意随波逐流。
烧烤店里只剩下我孤独地坐在那里,桌子上摆满了空的啤酒瓶子,被酒精过滤了一宿的大脑此刻却
变得愈发清醒。街对面的早班公交车也陆续发出好几班了。微凉的晨风中不时传来麻雀清脆的鸣叫,它们
落在店门外晾晒咸鱼的铁丝上,动作敏捷而轻盈。匆忙赶路的人们怎会理会一个宿醉的人此时心底的哀伤。
抬眼望向窗外,天空已显现出不真实的蔚蓝颜色,朝霞宛若蛰伏在每个人心底的希望般蠢蠢欲动,晕红
了东方。“我告诉你我每天早上都在这站上车。”就象一句温柔无比的呼唤,在这个充满希望的清晨让我的
心跳加速兴奋无比,仿佛马上就要见到我朝思暮想的情人。我抬眼看了下店门口上方的电子挂钟:5:45,
距离我工作的线路的首班车发车时间还有15分钟。我推开店门迫不及待地跑到街边,挥手拦住了一辆出租
车:“师傅,去A站!”
(完)
2014/04写于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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