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路开花
小镇没有小镇该有的东西,譬如,公交车。
小镇里的人向往城市,他们把去遥远的城市旅行当作一种荣耀。归来之时,有意无意地对周邻旁舍说起,惹得一片惊羡。
当浓烟滚滚的破旧汽车驶入安静的小镇,所有在田间劳作的人都顺声抬头,远远望去。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欢呼高喊。他们知道,小镇ZF前五年所构想要在此地设几个公交车站点的方案,已经实现了。
他们奔走相告。往后,可以乘这辆不知何名的车去最近的城市了。他们可以看没有尽头的马路,无法用肉眼丈量的大厦,还有,如田野绿草一般绵延的车水马龙。
他们不知道,这不是公交车。只是私人承办,在利益的驱使下,自作主张要在小镇与城市间往返的旧车。
它没有固定的到站时间。有时,凌晨便轰隆隆地越过田野,有时,午后都不曾见到它的影子。它的主要乘客不是小镇的穷人,而是那些向往到小镇上一览野外风光的有钱人。小镇的人不管这些,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在乎的只是车与城市。
几年以后,驶入小镇的汽车越来越多了。小镇不再沸腾,不再欣喜。因为他们几乎都知道,进城市里打工一年,比他们辛苦耕种几年赚的还多。于是,这些轰鸣的汽车就这样把那些孩子的爹,愁妇的夫载到那个陌生,曾无比向往的城市里去了。
小镇只有一条路,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汽车不会飞驰到路的尽头,往往一半就停下来,调头走了。
那些聪明的,因身体稍有不便而安于家中的男人们就进城花钱买了一批二手摩托车。他们像一群没有脑袋的苍蝇,静待于烈日风雨下,远望着黄沙漫天的小路。
汽车缓缓地从远方驶来,他们争先恐后地发动引擎,等车从旁边一晃而过,便紧随其后。车子停了。他们急切地涌向门口,问那些从城市里来,或是回小镇的人:要不要搭车?
他们的生意不错,和那些进城打工的男人们的收入相差无几。但小镇上的愁妇们不会这么认为,她们不断教育自己的孩子:如果你不好好读书,你就只能和那帮骑摩托车的崽子一样,永远呆在这个鬼地方!
进城的男人是光荣的,他们看过了无数旁人不曾看过的繁华。这是让小镇上的愁妇们引以为傲的。纯朴的孩子们起初不这么想,可时日一长,大抵也这么认为了。
她们不会搭那些无用男人的摩托车,即便要走上很远的路,她们也不情愿搭。或许真如她们所说:就算倒贴钱给老娘,老娘都不会坐!
骑摩托车的男人开始少了一些。大概他们觉得这个工作太苦,太无趣。更或者,他们知道了自己在小镇上的地位。
小镇上的孩子大都同一时间参加高考,考点在最近的城市。他们的父亲不能来看他们,一切都得愁妇们做主。
愁妇们想,反正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那么多公交车,总有一辆会早早越过田野,驶进这里的。那时,她们就能塞给孩子自备的早餐和唠叨,安心看着他们奔赴考场了。
事情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她们捏着已备好的早餐,重复了无数遍前夜想好的话,还是没有看见有任何影子从路的那头忽然显现。
她们攥紧了双手,一边来回踱步,朝远方眺望,一边安慰自己的孩子:不要着急,车子马上就来。
清晨六点到七点十分。七十分钟的等待,尽数将她们最后的防线催毁。
忽然,一位先前无比镇定的母亲,忽然失声大哭起来。他的丈夫在城市的陌生角落,辛苦供养孩子寒窗十余年,就为这一刻。可如今,就算是车来,也怕是赶不及了。
所有人在这一声破空的嚎啕中猛然惊醒。她们似乎都已知晓,孩子的前途,自己的余生,将在这个明媚的清晨随风而去了。
正当他们惊慌失措之时,一个面容消瘦,腿脚稍有不便的男人骑着摩托车赶了过来。他对着田野那头惊喊几声后,轰鸣声瞬时震动了静谧的稻穗。
几十张微笑的脸,几十辆陈旧的摩托车从田野的那头急速飞来。他们二话不说,一人怀抱一个孩子上车。愁妇们还未全然反应过来,他们早已消失在黄沙滚滚的小路尽头。
那一个清晨,没有一个孩子因迟到而被阻于考场之外。相反,在他们的生命之洋里,涌动着一股无比强烈的波澜。
多年之后,这些孩子里,或许没有一人会成为伟人,改变世界。但至少他们有了毫不悔憾的人生,并已懂得,这不断变迁的尘世中,没有任何一种职业称为卑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