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自草莽
作者:朱大可
来源:《中国改革》2010.1-2
http://www.chinareform.net/show.php?contentid=10587
摘要:以秽语为所指,同时以杜撰的事物为能指,这是一种新的语言嫁接手术,旨在完成
一项互联网的权利实验,开辟着以谐音方式进行话语反叛的全新道路。
雷人帮和囧字会
语文事变近年来层出不穷,规模超越以往任何年代,构成了中国民间语文的盛宴。其
间发生的话语戏仿实验,为大众语文的进化做出了卓越贡献。作为简单的修辞学技术,戏
仿被应用于互联网叙事的历史,已经长达十年之久。但第一代戏仿的所指(对象),大都
是经典文本、模范人物、官方话语或主流形态,具有强烈的解构、溶蚀、颠覆和拆卸特性
,此为“经典性戏仿”的文化表征。而在过去的一年,这戏仿一直扩展为单词、秽语和文
字,渗入细胞级的语文单位,互联网民众的日常书写,变得更加嚣张而轻快。它是成为互
联网时代“弱者的武器”,击打着日益扩张的公权力空间。
这项语文实验在第一阶段,是关于日常汉字的袭用和借用,如“雷”字,它后来被扩
展到四处“雷人”的地步,成为各类媒体的基本用语。此外,“打酱油”“俯卧撑”和“
楼脆脆”之类的语词,以及各种“被……”字句,都曾广泛流行,从小学语文的方向,发
出了捍卫公民基本权利的呐喊。
到了第二阶段,新生代开始不满于通用汉字的表达力,开始挖掘冷僻的古汉字如“囧
”和“槑”(意为很霉、很呆,特傻)之类,以描述官方和民间的政治情态。“囧”本义
为光明,却因颇似两眉下撇和张口结舌的人脸,被用来刻画人的悲剧性存在。网络上的“
囧论坛”多达500家以上;在囧论坛的奖惩制度中,“囧值”成了积分度量单位。而 “囧
”字还被加工成囧字舞和叫做“囧囧”的卡通造型,并进一步转型为囧字鞋、囧字杯和囧
字汗衫之类的消费性器物。上海多伦多美术馆甚至为此组织了以“囧—表达与姿态”为专
题的青年美展,试图对这种图像文字进行美术阐释。2009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囧年”。
但在第三阶段,出现了一种更为激进的造字运动,它起源于“草泥马叙事”。而后,
网民把“五毛”“脑残”“屁民”“不折腾”“情绪稳定”“不明真相”等语词组合为新
字,而发音则是首字的声母和尾字韵母的拼接(“MAO”和“NAN”),新生代借此卷入了
造字游戏的狂欢。这种对现存汉字秩序的颠覆,不仅解构了话语威权,而且拓展了民间语
文的空间。
寂寞党和杯具派
在电视摇篮里长大的新生代,无疑是视觉犀利的一代,他们对字形的敏感超越了语词
。这是发生汉字变乱的重要原因。但新生代并未放弃利用语词造反的途径。他们的策略是
利用谐音这种低幼等级的修辞,描述个人生命的荒谬状态;魔兽论坛上爆发的“贾君鹏吃
饭”事件,标志着“寂寞党”的横空出世,而“杯具叙事”的现身,则要进一步把这种“
寂寞”推进到悲剧的地步。
作为“悲剧”一词的谐音记法,“杯具”以一种物性、日常、戏谑和黑色幽默的方式
,说出了新生代对于人生的悲观主义看法。这陈述的表层是轻盈而卑微的,却承载着沉重
的苦痛,由此构成了鲜明的自我反讽。“杯具派”还以此为中心,衍生出“餐具”(惨剧
)、“洗具”(喜剧)和“茶具”(差距)等姐妹语词,汇合成小小的杯具语族,制造箴
言、警句、格言和手机段子,推动以“杯具”为核心的造句运动。例如,“我跟上帝说我
渴了,于是上帝给了我一大堆杯具。”更多的句子则沿袭张爱玲的句式,“人生是一袭华
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这个著名的句式经过替换,成为杯具派的经典警句——“人
生是一张茶几,上面放满了杯具。”
从流行语“郁闷”“寂寞”“囧”到“杯具”,这是大众语文自我进化的路线,它渐
进式地勾勒出民众集体苦闷的阴郁轮廓。杯具是这个郁闷之索的高点。它要粉碎那些可笑
的“幸福指数”报告,并把这种“洗具”式的“杯具叙事”进行到底。
草泥马族与塔玛德国
一种“魔戒”式的传奇,自一年前在中国互联网上涌现,形成关于传奇动物“草泥马
”的集体叙事潮流。这是针对“限语令”的话语反叛。它是一种虚拟的“低俗”光焰,却
拥有罕见的话语高温,足以令那些“高雅”而脆弱的铁丝网熔解。
我们被郑重告知,作为一个魔幻物种,草泥马外观酷似南美的羊驼,所在国度叫做“
马勒戈壁”或“塔玛德人民共和国”。这无疑是个等级制社会,其中草泥马只是底层民众
,卧草泥马是中产阶级,狂草泥马则代表种群里的精英阶层。“卧草”的衍生词“沃草”
,就是草泥马的主要粮食。关于草泥马故事的讲述运动,由第一个无名氏所发动,随即引
发多米诺骨牌效应,形成网民集体加入原创的狂热态势。这场叙事浪潮的主体,我们命名
为“草泥马族”,而这场运动本身,则应当叫做“草泥马运动”。
这一集体叙事的混乱性在于,草泥马故事环绕不同的关键词,出现了各种互相矛盾的
版本。“马勒戈壁派”倾向于把这个地名作为叙事轴心,而“塔玛德派”则坚持以塔玛德
为叙事轴心。该国发行的货币也有两个版本,一种被称为“草泥马币”(简称“草币”)
,一种则叫做“马勒戈币”,与此对应的还有一份“颁布词”,宣称其为官方授权发行的
惟一法定货币。此外,作为草泥马,其敌人多被指为大夷马;而作为草泥马族,其敌人则
叫做河蟹族。
上述集体叙事所造成的分歧,并不妨碍它的自我分裂、生长和繁殖,恰恰相反,正是
基于叙事的自由,它才形成愈演愈烈的声浪,并企及自《大话西游》以来的第四次戏仿高
潮。尽管网管以“低俗”为由进行全力删除,将其打入“限制词”和“敏感词”的黑名单
,终究无法阻止这场话语领域的“群体性事件”。
草泥马叙事的所指(对象)不是“经典”,而是它的对立面——一堆被上流社会废弃
和鄙视的秽语。这是第二代戏仿,又称“秽语性戏仿”。从草泥马运动开始,戏仿完成了
自己的重大转型。“草泥马语”的原创运动,不仅要制造出一个崭新的语词家族,而且要
对当下的互联网生态做出幽默的判决。中国互联网为修辞学的进化,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和
范例。
跟以往的戏仿不同,“草泥马语”具有更多样的衍生形态。它首先以“百度百科”的
方式诠释了“马勒戈壁”一词的语义——“比喻天下太平,不再用兵。现形容思想麻痹”
;同时,又戏仿古代文献《战国策》《尚书》和小说《说岳全传》的叙事风格,标示它的
历史出典——《尚书·武成》:“王来自商,至于丰,乃偃武修文,归马于戈壁之阳,放
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它甚至还一本正经地戏仿了《大英百科全书》的生物学叙
事。
戏仿式隐语具有极大的戏谑性,足以引发互联网的话语狂欢。我们所看到的文字文本
,包括《草泥马前传》《草泥马正史》《草泥马野史》《草泥马在马勒戈壁间的家族传说
》等;此外还有诗歌、散文,饲养手册、网络漫画小说、视频《马勒戈壁上的草泥马》、
新疆曲调的《动画版草泥马之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童声合唱《草泥马之歌》。
草泥马族还发展出了由草头、马旁加尼旁构成的草泥马新字,以及匪夷所思的“十大
神兽”谱系,阳性的包括潜烈蟹、吉跋猫和达菲鸡,阴性的有大夷马、尾申鲸和吟稻燕,
中性的包括法克鱿、菊花蚕、雅麽蝶(日语“呀咩爹”,意谓不要,**里的常用台词)
和鹑鸽(春鸽)等。它们与此前就已经出现的隐语(如“谐鳄”与“河蟹”)及其此后出
现的新词(如“峦狍”“非主牛”“鹳狸猿”“毒豺”“鸣猪”“草泥乃乃戈熊”等)一
起,汇聚成普通话秽语的盛大涌流。
草泥马公仔(玩偶)就此诞生了。它们分为雌雄两种,被称为“雷雷”和“萌萌”,
或是“马勒”和“歌碧”。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消费游戏,响应着后集权时尚的亲切召唤
。它第一次越出话语虚拟领域,向实体经济飞跃,进化为清新可喜的商品。市场从贸易的
角度,赞助了这场话语的叛乱。
这场草泥马运动制造出一种文化假象,以为它是来自底层的叛乱,而草泥马语的言说
主体,并非挣扎在社会底层的贫苦农民或农民工(他们被剥夺了上网的基本权利—费用、
时间、精力和趣味),而是青年学生和青年白领。他们是互联网的主体,同时也因言论管
制沦为庞大的“数码弱势群体”。他们比任何群体都有更强烈的话语权诉求。他们在对“
低俗文化”的清剿中受伤,决计要进行复仇和反抗。他们向底层民众作秽语寻租,借此发
动规模盛大的秽语YX。
以秽语为所指,同时以杜撰的事物为能指,这是一种新的语言嫁接手术,旨在完成一
项互联网的权利实验,开辟着以谐音方式进行话语反叛的全新道路。它是一种公共隐语(
网民黑话),也就是所谓的“隐藏的文本”(詹姆斯·斯科特语)。它利用虚拟性动物的
语词外壳,以及各种文化外套,机智地隐蔽了秽语的本义,也即藏起了反叛和抵抗的牙齿
。
日常秽语具有浓烈的意识形态特性。作为底层话语反抗的工具,它总是故意使用禁忌
语词进行冒犯。但跟西方脏词不同,中国秽语的主题是性而非排泄物。它要在这个限度里
表达粗俗、不敬、贬损、猥亵和诅咒的语义。它要蓄意制造出象征性伤害的效应。但基于
草泥马公仔的雅化特征,秽语转化为一种可以传播的事物,并融入公共叙事的洪流。
由于秽语所指和雅化能指之间的张力,强烈的反讽性涌现了。所有读懂它的人都能感
到浓烈的敌意。草泥马发出高调的叫骂,它在放肆地嘲笑被滥用的威权,向它竖起坚硬的
中指,但这骂声在瞬间变成了悦耳的歌声。反讽就是发现语义的错位,借此制造能指和所
指的对抗。这是尖锐的针砭,却被包上了柔软华丽的丝绸。在21世纪零年代的结尾时分,
这场草泥马喧哗,犹如“后宰门”的童声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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